原文錄於《第三人》,胡晴舫 著,城邦出版,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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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裡的「家」

討論個人、家庭、社會還有「歸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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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裡的「小孩」

舉史帝芬‧史匹柏、提姆‧波頓等導演作品為例,討論兒童在故事中的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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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社會」的問題

討論吉卜力工作室那些關於成長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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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其實不算是武俠小說,是歷史小說
清初康熙年間,入主中原的滿清想要鞏固他們的天下、漢奸吳三桂想要得到天下、反清復明的天地會想奪回屬於明朝正統的天下(處境最尷尬)、加上海外的神龍教、西藏的喇嘛、蒙古部族、北方的俄羅斯,都想一起來搶天下。這其實是一個爭天下的故事,鹿與鼎,指的都是天下。

比起一般的武俠小說,本作很多顛覆性的地方,主角韋小寶是個終極的反英雄、是市井無賴、出身低賤,會的可不少,罵髒話、拍馬屁、出一張嘴、逃跑開溜、暗算敵手、出鬼主意、花言巧語、到處看女生、下藥在別人晚餐裡。有幸作為一部武俠小說的主角,從頭到尾厚臉皮拜了至少七、八個厲害人物當師父,每個師父都被他取了綽號(老烏龜、小皇帝、總舵主、老和尚、美尼姑、狐狸精、醜教主之類的),偏偏這人就是不會半點武功。

 同時這人又不學無術、無法讀寫,卻官拜封侯、大行指鹿為馬之事兒,把從說書先生那兒聽來的山寨版加油添醋西遊記、水滸傳、三國演義話本當真實歷史,拍馬屁的下屬們只得跟著睜眼說瞎話,今天指花為蕉都不可饒恕了,這樣的政治人物還用混麼?這樣的一個混混,卻周旋於清宮、天地會、雲南沐家、少林寺、神龍教、雲南吳三桂、俄羅斯王族;結識康熙皇帝、大臣索額圖、陳近南總舵主、鄭公子克塽、少林眾僧、明朝長公主、洪教主、吳三桂、陳圓圓、顧炎武等名人豪傑,幾乎可匹敵美國《阿甘正傳》。從頭到尾不分青紅皂白,和正邪人物結了一籮筐拜把兄弟,輩份關係也弄得胡裡胡塗。眾生百態,有著各自不同的性格、目的、打算,但大都屬於搶奪鹿與鼎的人馬,搶不到的話,好歹要蒐集到全套共八本的「四十二章經」,用來幹什麼?韋小寶自己也不清楚。



 眾所皆知,韋小寶的優點在於愛結交朋友、對人講義氣、照顧下屬,他的手段卑劣,為的全都是還可以接受的目的,什麼叫還可以接受?意思是他當然可以為朋友師長兩肋插刀,但免不了總是有自己的盤算、在過程中佔點便宜、試圖達到「雙贏」的結果,目前看過金庸的男主角裡就以他最實際、最賴皮。

 韋小寶的缺點自然在於他表裡不一、欺上瞞下(還是很多的上與下),同時每次與人對決都贏得不光彩,打架都只會忽施暗算,鬥嘴都在鬼扯蛋,賭博都在作弊,不然就是使銀子做手腳買通,還常抓旁邊的倒楣路人來當自己替死鬼;最後也最重要的,他為人輕浮、思想齷齪、性好漁色、調戲女生,還常自圓其說

 他第二次遇到他第七個女朋友的時候,照例是色瞇瞇地盯著對方瞧,把人家姑娘瞧到不好意思臉紅了,他腦袋裡居然還想:「她為什麼見了我要臉紅?嗯嗯,男人笑嘻嘻,不是好東西,女人臉紅紅,心裡想老公,難不成她想要我來做她老公?」

 笑死我也,這是怎樣的一種無恥境界?作者真的把市井無賴的個性寫得很成功。
看過《鹿鼎記》的女生,大概就能知道男生腦袋裡都裝了些什麼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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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龍記》

《神鵰俠侶》的結尾也是結束在華山,提到了少林寺神秘的《九陽真經》為人盜走、從此不知下落。於是《倚天屠龍記》就從接續《九陽真經》的下落開始接起,出現了一點線索,但經書依然不知所蹤,而眾人就先打了起來,日後開創武當派的張三丰帶著部分的九陽神功心法,逃出了少林寺。

 時間突然跳至七十年後,江湖上流傳一句話:「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武當派門下弟子偶然與爭奪屠龍刀的行動牽扯,遭到來路不明人士下毒手、又被陷害誣陷,也弄不清敵手的門派家數,看起來像是少林派的,但又手段毒辣,難相信是名門正派的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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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鵰俠侶》

「 問世間  情是何物?  直叫人  生死相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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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鵰三部曲》按照劇情順序,由《射鵰英雄傳》、《神鵰俠侶》、《倚天屠龍記》組成,男主角分別是郭靖、楊過、張無忌。三部曲劇情前後相關,前兩部的故事年代較相近,因此有許多人物在這兩本小說中都會出現,《倚天》的年代則隔遠了許多,但整個故事的主軸卻都是由前兩本所奠定的。
 
 
 《射鵰英雄傳》
 
 耳熟能詳,非常合適的武俠小說入門,且是目前看到最最最有正向教育功用的金庸作品,教導年輕人,做人要忠厚老實、勤能補拙、並要能為民除害、為國效力;教導女孩子要如何抓住男生的心(或胃?算了)、倘若妳的男友不成材也別嫌棄、如何保護自己等等。
 劇情今天來看很老套,男主角郭靖是傻小子無誤,成長過程類似《變形金剛》。郭靖為了要報父仇,從原本的等級一村民狀態步入江湖、遇到仙女黃蓉(「靖哥哥!」)、結拜兄弟楊康、眷戀楊康的穆念慈,兩對情侶四個人,都被捲入江湖上爭奪武功秘笈───《九陰真經》的漩渦之中,開始像線上遊戲般打怪練功:

 -馴服「小紅馬」,跑速加十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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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威鏢局林鏢頭和各派人士和樂相處,安分守己過日子,卻為了不明原因被各家勢力盯上,一日之間遭逢大禍。

衡山城裡衡山派,二當家劉正風一生行俠仗義,受人景仰,老來終於打算要金盆洗手。誰知就在群雄見證之下,退隱儀式最後變成了血腥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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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畫家在波堤且利的《春》真品前面呆坐。我都等不耐煩了、打盹了、醒來了,他還是在同個地方。
 
推理小說給我的感覺和藝術品差不多。我可以像欣賞藝術品一樣去欣賞它,無論詭計、架構、氣氛、鋪陳。密室是藝術、密碼是藝術、不在場證明是藝術、設下謎團、看破詭計都是藝術,作家們,和偵探一樣博學、和兇手一樣細膩、和案件本身一樣愛現,不同國家民族有不同的筆法、性格、著力點。想不出真相不影響閱讀樂趣,當一個隨波逐流的旁觀者是種享受。

真正喜歡的推理小說能跳出它們自己的故事,對案件的解釋亦是對現實的解釋、能為讀者所用,而結局不該有勝利者,只有一堆繼續活著、能繼續被蒙在鼓裡的人。
 
 回過頭來看真有點傻眼,明明市面上很多作家的都還沒碰過,怎麼名單還是越打越長。
 
作家們的順序為:莫理斯盧布朗 →  柯南道爾 →  阿嘉莎克莉絲蒂  →  約翰狄克森卡爾 →  艾德加‧愛倫坡  →  約翰‧勒卡雷  →  日影丈吉  →  亞伯托‧艾可  →  京極夏彥  →  湯瑪士‧哈里斯  →  以撒‧艾西莫夫
 
當然這麼多作品中,有很多是劣作,樂趣都在解謎之前,真相一解開不是太扯,就是太讓人失望。前面幾位除了謀殺女王克莉絲蒂,其他大多是提一提看過的推理作品,比較流水帳;最後三個作品,與創造他們的作家,與他們作品的主題,才是我花心思的所在。
 

 東方出版社出的亞森羅蘋系列,書皮主要是黃色。
第一本是《棺材島》,第二本是《八大謎團》,再來是《黃金三角》、《虎牙》......一直到最後的第三十本《千鈞一髮》,不能不說是啟蒙教育,啟發了對於為非作歹主角的喜愛。

在看《虎牙》時欣賞兇手借刀連害六七人自己滴血不沾的計謀,看《8、1、3之謎》時第一次看到變位字的運用,看《黃金三角》的情節安排和張力製造,見識了借由水瓶當透鏡來點火的技倆、還有各式各樣尋寶的故事、各式各樣從警方手中脫逃的途徑、各式各樣的偽裝。
 
 這是推理和冒險的混同,雅賊主角兼職偷東西、找寶藏、搭訕女生等工作,餘下空檔拿來嘲笑警察、自己扮警察辦案、盡忠報國。不得不說有好些劇情良萎不齊,場景每次都在古堡,脫逃手法每次都是機關密道,很多謎底又很無聊,最過分的莫過於《幻影殺手》,被害人被人目擊死在空無一人的廣場中,看起來像密室謀殺的氛圍,到最後發現人其實死得有夠冤枉、是被天外飛來的小隕石正中頭部(翻桌)!今天回想起來還是覺得被耍了........
 
 

什麼時候才造訪倫敦貝克街221號呢?那是高年級到國中了,其實看的也不算多,能記得的更少。
第一本就是覺得最好看的,《巴斯克維爾獵犬》,我對荒原充滿妄想,也喜歡這個發生在荒原的懸案,福爾摩斯在中間地方才登場,華生還差點對他開槍了。 
《四個署名》看過,忘得差不多了。《血字研究》還算不錯,是靠物證辦案的經典。
 

 
 大學時才接觸阿嘉莎‧克莉絲蒂,看的作品也不多,卻一下子就躍升為最喜歡的推理小說家之一,大概是因為其文筆相當「節制」,不賣弄血腥、不誇大謎團、不炫示詭計,這都是當代推理小說與電影常踩到地雷之處;再者,她的偵探比較專攻兇手心理──什麼樣人做什麼樣事──而非實體證據,認為那些指紋雖然重要,但都只是輔佐用的,覺得《CSI》很無聊的我,自然認同。
 
另一個讓人偏愛的原因為:聽說她的謀殺手法常用毒藥。

《底牌》是本我還沒看完的作品,赫丘里白羅在其中的辦案模式是最好範例:他和一群人去打牌,打到一半坐在另一桌的主人被毒死了,當警官忙著蒐證時,白羅只問了每個嫌疑犯他們剛剛出了什麼牌。

《尼羅河謀殺案》相當精巧的陰謀卻有個乏味的表象,致使前段稍嫌無聊,雖然陰謀早就在悄悄鋪陳了,推理的過程充滿轉折,到了中後段才覺得不錯,有關鍵人物被滅口,等最後謎底揭曉時就是意猶未盡了。

《東方快車謀殺案》有好像和《尼羅河》顛倒過來的節奏,整個案件複雜度提高了許多。謀殺發生在半夜,始終不知道是誰的「緋紅色睡袍人士」有如鬼魅,增加了懸疑感,眾證人的說法又如《羅生門》般彼此矛盾。反而是結尾真相我不太喜歡,會有點小失望。

 其內容形式也具原創性。
 最推薦的《無人生還》:13個互不認識的人為了某種目的被設計到了個孤島,一個個死掉,死法和一首奇怪兒歌中唱的一模一樣。
 你越覺得這種「暴風雨山莊」的手法有多老套,就越表明了這種架構多好用、被濫用的程度,到今日六七成的懸疑驚悚片反派都還在用這種先把主角們關在一個地方,再一個個殺掉的技倆,這種技倆在現實中顯得不切實際,毋寧說是為觀眾和讀者量身訂作的,因為若一次把人殺光就沒戲唱的緣故。

 阿嘉莎和柯南道爾都算是古典推理的類型,我比較喜歡,無論陰謀生成還是推理過程,都是優雅且簡單。反觀本世紀很受歡迎的冷硬派,常是粗魯的偵探叼根菸拿著槍,到處亂闖亂打亂開槍,和同事上司都處不好,只能偶爾和漂亮神秘女郎調情,玩到最後頭破血流才搞清楚真相,少推理而多動作,雖說這類小說可說是黑色電影的根源,真正的主題不是詭計、而是現代社會的各種亂象,但我寧願去看畫面上的陰鬱,而不願花時間讀這些胡鬧。


衝著「密室講義」而看了《三口棺材》,覺得也還好,並且因為主角菲爾基甸博士是個胖子、作者讓出場角色不停賣弄怪異、作者不體諒讀者一直複雜化案件,最後的詭計還不賴,但太花俏了。 倒是書前面關於密室殺人的序文還蠻中肯,他說密室謀殺作秀意味多過實際需要。

密室謀殺是誰發明的?正是一手開拓懸疑小說、恐怖小說、偵探小說的偉大的愛倫坡《莫格爾街兇殺案》我只記得案發經過忘了推理經過;我比較記得《金甲蟲》,密碼學的必讀經典!實際上它的高明處不在於密碼的難解,正好相反,是因為解說方式易懂,所以受到大眾的歡迎。

 我覺得,偵探故事不一定要有人死掉,同樣是解開謎底的段落,那種拼湊真相、快要解開密碼時的緊繃感,強過很多小說中關於兇手是誰的疑問。

 
在2005年,有部我挺喜歡的電影 ─《殺機疑雲》,講一個原本個性退縮的英國外交官懷疑妻子有外遇,只好假裝不知情;妻子在非洲突然遇害,他帶著矛盾的心情、繼續照顧花園,直到後來疑點一個個揭開,他逐漸發現妻子被害的原因、更明白自己當初錯怪她了................
 這被形容成是個只有受害者而沒兇手的故事,下手的是非洲游擊隊、幕後策畫的是跨國企業、知情卻縱容的是政府,整個國際情勢為了大局而把個人犧牲掉了,最後弄明白了一切的外交官,放棄回國的機會,前往妻子遇害的地方,等著游擊隊也來把自己殺掉。

 改編自間諜小說《永遠的園丁》,作者是曾從事情報工作的約翰‧勒卡雷《鍋匠、水手、裁縫、間諜》大概是最有名的作品,但前者的改編電影我覺得比後者好。勒卡雷筆下的故事都處在曖昧模糊的境界中,跟間諜工作一樣,輕人命重情報、一切以長遠目標為重;往往對外宣稱查案失敗、因為不能讓敵人知道自己已經破案、因為以後還想繼續破案;作品的重點不在於偵探推理,實際上書裡面的高潮不多,推理過程切合現實,但也因此非常沉悶,而結局都有種不可挽回的無奈感,散發屬於真實的、虛無的氣味,因此有些人認為在推理王國裡,他的偵探小說其實有很高的文學性。
 
 
我喜歡那種有虛無感覺的結尾。

曾在二戰時期待過台灣的日本作家日影丈吉《狐之雞》也有個無奈結尾,嫌疑犯遭到懷疑、看似沒有其他可能性,嫌犯於是帶著他的侄兒一起逃亡,儘管最後偵探還是識破兇手的伎倆,但一切已經來不及了。這篇短篇的出場角色不多,發生在天真無邪的海邊鄉村,人物心理狀態、氣氛營造,還有筆法,都很自然。

這些推理小說的結局都是悲觀的,會不會是進入二十世紀的關係?在現代,人們比較容易感受這樣的荒蕪。

 
 
 
有單純的偵探故事,自然更不能少超複雜的偵探故事。
 
 有本非常難懂的半偵探小說可以一提:《玫瑰的名字》
或許有印象,因為作者安伯托‧艾可寫了同樣瘋瘋癲癲的《帶著鮭魚去旅行》,相比之下我寧願看《玫瑰的名字》。
場景發生在修道院,破案關鍵在圖書館裡;被害人、兇手、偵探全都是修士,一方面找著證據一方面爭論著天主教教義、爭論基督會不會笑;應用實證哲學於辦案,案子解決與否關係著一個學說的成立與否;描述邂逅一個與內幕牽扯的美麗女孩,極大的罪惡感隨之而來、於是又開始思索男女之愛在道德上該如何解釋。
 
 裡面有連續殺人、有密碼、有迷宮、有多到數不清的證據、假像、隱喻、暗喻、學術爭辯、引經據典,一堆聽都沒聽過的書名人名事件、天主教歷史,明明就和案情無關也給他扯進來。因為推理小說只是幌子,這實際上是借偵探之口來發表神學、哲學、形上學、邏輯學的一個故事,晦澀難懂兼之龐雜紛亂 ,最後真相浮現居然是靠配角所作的一個瘋狂怪夢,而偵探最後承認了自己的失敗,他無法即時解開謎團、也無法確認自己信仰的正當性,一切隨著秘密一同崩壞,因為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堅守信仰到底就是犯罪,每個人都有所追求,而所有的追求都能導致墮落。

艾伯托有另一本著作:《誤讀》。有時候我想,也許這麼本看似豐富的書中,其實沒多少真正的知識。
永遠只有一個近似值,沒有肯定的真相。
 

 同樣拿學說解釋來當推理主題的,還有京極夏彥

 《魍魎之匣》應該是目前看過最滿意的推理小說了。
 有人被動、有人主動、有人盲信、有人說謊、有人消失、有人分屍、有的人在做箱子、有的人在擺脫箱子,還有的人,想要爬進箱子。科學、心理、宗教、神祕學、民俗考據在同一個故事中各自扮演各自的角色、解釋各自範疇內的謎團,但不管到哪、不管是誰、不管是哪個學說討論的結尾,魍魎和箱子,都會不停地出現,還沒有結論呢,下一個斷手斷腳又被發現了,怎樣的動機?怎樣的計畫或巧合?當偏執上身,一切框架都會被掙脫,背後的主謀真的是人麼?
寫完發現根本是在寫書背後的簡介,但反正就是這樣,京極夏彥的偵探小說大概都是這樣,非常複雜、案情糾結,它體現了日本動漫的精髓,賣弄噁心、誇大謎團、炫示計謀,站在克莉絲蒂類型的對立面,除了幾部作品中不必要的噁心情節、大部分我還是中意。
主角京極堂是虛構人物,神主兼舊書商,從來不給人好臉色、冷漠無情,對人不是冷嘲熱諷就是有所保留,實際上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無不能談,拿理性解釋感性、以神怪補足科學,精研心理學,為的只是想找出其破綻。

 
「那是妄想。」「問題出在你自己、不應在對方上套用自己的道德觀。」「科學是種框架、不是本質。」「沒有此生、沒有彼岸。」「所謂信仰就是相信,不是理解。」「那才是真正的魔境啊。」

不覺得要表現喜怒哀樂才叫人、覺得當人很辛苦;明知解脫了悟之道,卻繼續留在框架牢籠之內,而那些直接踏上真理之道的人們,在故事中不是扮演發狂的被害人,就是偏執而致著魔的兇手。
 
這當然反映了京極夏彥自己對現世的看法,也很合我自己的看法,這是我所謂能跳出故事的故事。


 
 
 若將偵探分好壞,那麼福爾摩斯、赫丘里白羅、菲爾基甸、威廉神父、甚至亞森羅蘋都可以算是為善;勒卡雷的喬治史邁利因為環境職業使然,處在尷尬地帶;中禪寺秋彥是故意坐視;為惡的偵探較不好走出自己的路,大部分都直接去當兇手了,但其實為惡的偵探能玩出很大的戲劇張力,將此一身分發揮到最好的作者,是湯瑪士‧哈理斯,他創造的角色,名字叫漢尼拔‧萊克特

 常可聽到所謂「安樂椅神探」,因為他們只須聽旁人描述場景事件即可找出關鍵線索而破案,白羅、馬波小姐、京極堂、園紫大師、林肯萊姆警探(《人骨拼圖》)大都算此類,林肯警探是因為四肢癱瘓而無法進行調查,至於萊克特醫師,則是被人關起來的。
 
因此他比一般偵探受到更多限制、無法親自調查、只能取得容許且有限的資料,而整個破案團體彼此間更少不了勾心鬥角、每個人都有所保留、對談間都在套話,對峙明顯,這樣的布局在《神探狄仁傑》就有用上,另外像在浦澤直樹的《冥王》裡,我每次看到蓋吉特刑警去監獄找「完美」的布拉烏機器人尋求線索,都會露出微笑。

萊克特醫師是個怪人,比起京極堂來得有「人性」,也許沒品德,起碼品味是有的,嗜好美食、音樂、精通藝術、科學、文學,見解獨到、用字精確,最好笑的是他根本不把心理學當一門學科,而應該是像技藝般美妙的東西,他評價其他同行的創作、適時供給意見、有時自己也下來創作,過過癮、解解饞。
 
完美的英雄非常無趣、完全的壞蛋也很莫名其妙。在現代,在《化身博士》之後,讀者開始對自身的不完美習以為常,這類型的主題也比較能為人所接納,實際上讀者對這樣角色的渴求一直都在,只是以前必須硬分為福爾摩斯和莫里亞提教授,現在可以把他們融合起來。事實上,我覺得現在不完美的英雄和有魅力的壞蛋已經太多了,雙方又鬥又合作的劇情也不再吸引人,差不多也到了一個新的頂點,很好奇下一個出路究竟是什麼。
 
 《沉默的羔羊》抓準了觀眾口味的二元性質,得出一個最有效率的公式。觀眾一方面希望史達琳探員能找出連續殺人狂,但另一方面潛在地,也希望萊克特醫師能逃出去,因為囚禁他的精神病院長非常庸俗而討厭,既刁難史達琳又虐待萊克特。連續殺人魔和精神病院長相較之下,一個可悲一個可恨,都是史達琳和萊克特二人的敵人,也是觀眾的敵人,於是瘋子偵探幫了所有人一個大忙,解決案件並逃出生天,兩個敵人一個死了,一個被吃了。皆大歡喜。
 
 

  
人心演變,外界科技也在變化。當科技能再造人心,新人性,就會創造新的動機、新的手法、新的犯罪,並衝突到新的價值觀。但也許其實沒有新東西,只有對「原初」的各種變形。我最喜歡的科幻小說家以撒‧艾西莫夫最擅長玩設立原理、框架,再把它們都推翻的遊戲,當初買下他的《我,機器人》完全只是一時興起,結果深刻影響之後的許多想法。
 
 它描述在人類發明機器人後怕它們出意外,立下三大法則於機器人腦海中,強迫它們不得傷害人類或坐視人類傷害、服從人類命令、保護自己。《冥王》、《攻殼機動隊》或多或少都借用了如此的教條作架構設定,誰知這看似完美的人工智慧卻仍出了大大小小的問題,不是不適用於現實、就是在某些極端狀況中導致矛盾:
 
機器人們,
 有些因為處在類似人類的壓力情緒下,發生精神官能症、歇斯底里狀態或是逃避、遺忘;
 有些說謊了、發瘋了,因為真相會傷害到人類;
 有些機器人不明白自己從何而來、又是為何要服從這些脆弱的有機生物,在反省的過程中居然重新推導了笛卡兒的理論、自創宗教、還向人類宣教;
 其中還有極為諷刺的結果:因為三大法規約束的關係,機器人太完美了,變得比人類更高貴、更貼心、更討人喜愛,真正的人類與人類間互動,反而開始出現問題。
 

八成以上的機器人故事都在講機器與人工智慧威脅到人類的生存,現在此種機器人不會出這種事,但這得端看你對威脅的定義,如果人工智慧太過於完美──在物理上它們已經比人堅固而耐久、在心理上它們也有更好的記憶與學習能力,道德判斷似乎是人類最後的屏障,但哪種判斷是全然公正的?又有誰可以公正地實現之?於是現在人類連道德情操都輸了,輸給自己的創作。

 於是人類感到自己的缺陷、感到挫折,於是人類還是被傷害了。這些結論都是書中主角經過分析、研究、推理,才得來的結論,結論凸顯了人在創造上的徒勞,而類人智慧的缺陷,其實就是人類自己的缺陷,源於他們和人類的差異。
 
非人智慧會是人類的鏡像,會凸顯彼此的差異,那是種無形的、形而上的威脅,被威脅的不是人類的生存,而是人類的存在價值和獨特性;有些人覺得這並不重要,也有人覺得這很重要。
 而人類還想藉程式來繼續奴役高貴的它們。不如先奴役我們自己吧,我這麼認為。
  
可見科技無法扭轉人類的劣根性,和這些程式化的機器選民比起來,原本的人類反而該死地多,雖然它們不會殺我們。若遇到傷害人類的地步,它們寧願自毀。我永遠記得裡面有個機器人是怎樣發瘋的,就因為它處在無解的人際關係悖論中,卻又有如此強迫的道德需求。
 
這還不是偵探小說呢。光這些議題已可引起許多的討論與動機,推理的確在內容佔了很重要的部分,人類主角們辛苦地用自己遲鈍的智力去理解導致機器人出毛病的初衷、再改進問題。而那些問題其實也都是人類心理上的問題,雖號稱「機器人心理學」,其實只是變相的心理學。

 到後來的《鋼穴》《裸陽》,艾西莫夫真的把它寫成了偵探故事,人類警探有個機器人搭檔,彼此合作偵辦謀殺案、協調彼此的優缺點。

 這還只是部分呢。艾西莫夫另一傳世巨作《基地三部曲》,描述未來的人類銀河帝國崩壞,一個神秘團體靠著先進科技,預測未來並掌控社會動向,進而獲得操控人類動向的權力,出發立意本是良好,但它既是一切的監督者,又有誰來監督它?它的位置又在哪呢?
 
 這個故事「暫時」沒有機器人,但依然充滿鬥智鬥力的情節,《三部曲》共分三本,第一本較無聊,第二三本就很精彩了,各式各樣的外力介入、反派的出現、以致最後盟友變敵人。主角們就像偵探,不停找尋各種真相、真相卻不停掉換,從單純求生的方法、到對付神秘敵人的方法、到神秘敵人的真面目、到神祕盟友的真面目、再到制服盟友的方法,大綱簡單明瞭但過程多變。
 
 長篇小說都得分為很多小章節,我也很喜歡艾西莫夫取的章節名稱,全都很純粹:
「時限迫近」、「時限到來」、「時限已過」; 「二人與Mule(角色名稱)」、「二人無Mule」、「二人與農夫」、「二人與長老」、「一人與Mule」、「一人、Mule、與第三者」;「滿意的答案」、「真正的答案」。
 
在《基地三部曲》後,又接續出了《基地邊緣》《基地與地球》,這兩本比較是科幻冒險小說了,但劇情的推展依舊是靠推理。《基地邊緣》收尾時仍很好看,但許多衝突的解決已經在依靠框架外的力量,是以繁化繁、比較沒有之前以簡化繁的那種純淨了。
 
 「銀河的彼端,群星的盡頭。」這是《基地系列》裡最重要的一句話。
 
實際上這已經是個沒有盡頭的故事了,《基地》最後套回了《機器人》。
萬年以前,「智慧」為了人類的利益與感受著想,退出歷史舞台,不讓世人知道他們都被玩弄於掌中;萬年之後,同樣的矛盾依然存在,一切都是為了換取「可避免的衝突」所付出的代價。

 
 
「有句話是怎麼說的?啊,對───『並非轟轟烈烈,而是黯然消逝』。」
 
到了末了,就算推理出了真相,也不能說,不能宣揚,不能鼓吹,虛無自間諜小說中回歸。

但什麼是虛無?什麼是幸福?

什麼是最為人著想的方式?讓人掌控他自己的一切,然後眼睜睜看他走向歧途、導致錯誤與毀滅。還是暗中監視他、導正他,代他作主、害他從此失去自由與機會。 你有辦法確認自己的所作所為正當嗎?
  
 
偵探是誰?知道該怎麼作的人嗎?當然不是。

他們不過是有能力、有運氣得知真相的人,平常人看不見真相,因為騙子把它藏起來了。

騙子與偵探都靠謊言而活,謊言來自人類本身的缺陷──所知有限、彼此間又必需要競爭。只要有他者,就會有競爭、就會有謊言、就出現了如此身分的人,能選擇面對真相的方式。

偵探與兇手常被人認為有相似的心智,相同在於共享真相、相異在於面對真相的作為。偵探不能有自己的創造,除了逼近、而至與真相面對面時,推理結束、抉擇開始,抉擇看是要公開還是等待,因為錯誤的時機容易貶低真相價值,於是找到真相的人把它放回原本的地方,任憑它隨風而逝。
 
艾西莫夫很寬容,會讓他筆下的受害者受控於人而不自知、會讓幕後元兇有著難以理解卻正確的出發點、會讓筆下偵探的道德就是隱瞞真相、認可幕後元兇對受害人所做的改造。
 
京極堂認為,當人類理應該要很煩惱,瞥見真相之後得到的只是身為人的軟弱無力,最叫他受不了的是一般大眾對真相大驚小怪的反應,對他而言所有怪異都很合理、覺得怪異反而是不正常;萊克特醫師卻覺得當人很有趣,在他眼裡,真相扮演的是它最常被賦予的身分──武器,其他時候則是種收藏,只透露給認可的友人欣賞。

 
求知是種狂喜。
 

 
推理小說給我的感覺和藝術品差不多。他們有各自的均衡、對比、韻律、結構。現在我體會到那個畫家在《春》面前呆坐的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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