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原文錄於《第三人》,胡晴舫 著,城邦出版,2012。

 

  我知道,世上沒有永不結束的愛情,我依然愛上。我也知道,沒有永不毀滅的城市,我還是不願離開。我已知道,萬物必將消亡,即使記憶看起來像是一種原始簡陋且單薄無力的武器,末世臨頭,也只能將就用著。


  說到底,香港導演王家衛拍來拍去,都在拍同一個故事。那個故事,其實是一座城市的身世。而那座城市,名字就喚作香港。



  他著名地浪擲預算,窮盡所有大牌明星的檔期,悶不吭聲地煲湯,煲出來的湯頭鮮美,發出麻醉罌粟花般的迷幻香氣,麻醉所有人的感官,以為自己身處於一場朦朧夢境。夢裡,人聲身影交錯而過,無一真實也絕非虛幻,有時才剛沉睡,卻馬上就要醒來,以為已經清醒,卻發現依然身在夢中。
  乍看之下,王家衛的電影支離破碎,場景跳接,角色雜陳,宛如資深老文青的耽溺囈語,不知所云,然而,事實上,王家衛的電影再冷靜邏輯不過,脈絡清晰,條理分明,自成一個獨立運轉的宇宙,如果將他迄今已完成的作品全擺在一起看,就會發現這些看似獨立發展的作品其實共有一個相通的史詩結構,時空遼闊,角色生命不斷承接、延展再分枝,故事完整性不下《魔戒三部曲》或《哈利波特》系列電影。
  從《阿飛正傳》、《旺角卡門》、《墮落天使》、《重慶森林》到《春光乍洩》、《花樣年華》到《2046》,包含《愛神》之〈手〉的貂尾,與插花的《東邪西毒》、《我的藍梅夜》,王家衛皆吾道一以貫之,人生如夢,城市是我們的夢境,我們都活在夢裡,而電影的責任就是拿只捕夢網,盡力捕捉那些猶如蝴蝶斷翅的夢的碎片。


  因為是夢,所以終究要醒來,而且醒來的時間早已設定了鬧鐘,一八四二年,一八六零年,一八九八年,一九九七年,二零四六年,時間到了,你不想醒也得醒。一如死亡,該走的時候,你就是得走了,再不甘願,也不能更動既定事實。
  「愛情,有時間性的。」到了《2046》時,周慕雲說。但,活在香港,一個見識各式歷史風華、唯有時間才是真正奢侈品的城市裡,有時間性的東西何止愛情。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每個東西上面都有一個日子,秋刀魚會過期,肉醬也會過期,連保鮮紙都會過期,我開始懷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不會過期。」《重慶森林》的角色說,「如果記憶也是一個罐頭的話,我希望這個罐頭永遠不會過期,如果一定要加上一個日子的話,我希望它是一萬年。」
  於是,王家衛用他的電影展開了一項龐大的記憶工程,製造一個標籤「香港」的罐頭。如果歷史真是一條不停向前淌流的河川,王家衛所做的便是耐心地從河裡一瓢瓢取水,將河水一瓶瓶密封,以記憶抗拒遺忘,同時,以遺忘篩選記憶。

  

  香港從來就不是擅於記憶的城市。甚至,香港拒絕記憶,覺得記憶要用來幹什麼,不能拿來飲茶,又不能生財,更不能改變已經發生的,或掌控接下來要發生的,還不如早點去睏覺,醒來時至少精神爽利點。
  無奈,香港偏偏是最適合記憶的城市。每條大街,每個街角,每盞車燈,每輛列車,隨便一道夾帶男人髮油味的海風,濃濃不散女人香水混雜蠔油蒸菜的氣味,雨水潑灑在高樓窗扇所發出的清香,那些建築,那些招牌,那些燈光,那些人影,就像本該早已消逝的人生遺恨,暗夜浮動,等在街角,隨機攫取那些宣稱記憶力衰退的人們。


  然而,記憶一座城市的方式,並不像歷史教科書那樣正經八百,而是遵循宛如記憶情人的私密途徑。當初相遇的場景,兩人牽手穿梭的巷弄,共枕一夜的房間,記得對方微笑時微皺的眉頭,記得對方神遊時會無意識搖晃的腳趾頭,記得對方熟睡時身上所發出的味道,記得對方搖搖晃晃走下樓梯的身影,我們不會像編寫年史的史官去嚴正追討日期或深究意義,反倒會記得一切無關緊要的枝微末節,而且只是單純記著,穩穩留在腦子的抽屜,沒打算其他用處。

 

  因此,王家衛的城市其實看不見全貌。總是零星散景,一晃而過,也不深究。窩在帶洗臉台的房間嬉戲打鬧,四肢猶如散架了的木偶攤在窄床上抽菸,把百般無聊的一張臉擱在咖啡館桌面,翹二郎腿在路邊小吃攤喝酒聊天,藏身在櫃檯後面等下班,窗口有人旁進來,大門有人躲雨……不知去處,不明去向。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日下午三點到三點一分,就在城市這個角落,我們剛好經過,於是作了一分鐘的朋友。事後,你會質疑事情是否真如你所記憶的發生過,而我會推說我什麼都不記得。旭仔說「這樣對大家都好」。

  在這座城市,每個自以為懂得人情世故的老靈魂都愛勸導,遺忘是件好事,做人不要太痛苦,所以超仔勸蘇麗珍「去睡一覺醒來就沒事了」。而《東邪西毒》的黃藥師提起有人送了他一罈叫「醉生夢死」的酒,喝了之後,可以忘掉你以前做過的任何事,他覺得奇怪,為什麼會有這種酒,送酒的人解釋「人最大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如果什麼都可以忘記,以後的每一天將會是一個新的開始,那你說這有多開心」。
  然而,一旦進入夢中,不但沒能忘記,所有欲拒還迎的前世今生竟然隨著夢境而大量復活,比醒著的時候更栩栩如生。


  夢的秘密全鎖在同一座城市。電影記錄著這些原本打算遺棄在樹洞裡的秘密,人們焦急上街,吃力推開擁擠肩頭,漫步微雨街頭,在大樓通道追逐亂竄,鏡頭跟著他們的背影穿過一條又一條狹巷,在半山臺階爬上爬下,從這扇門走到那扇門,不是正坐在屋內往外瞥,就是從街上往內看,要不從樓上向下探,還是從門外對內望。當他們並肩相依坐在計程車裡,以為彼此深愛這項事實永遠不會改變,管他外頭世界通通毀滅。而世界仍不放過他們時,他們就躲進城市死角,像頭受傷的小動物安靜舔傷,或躺在一輛目的地不明的列車上,任命運將自己帶往盡頭。

  王家衛的角色們看似恨他們的城市,覺得這座城市困住了自己,有股莫名怒氣,不知向誰發怒才適當,《旺角卡門》裡,他們只得上街打群架,把生命沮喪感一股勁兒發洩在那一條條像麻繩綁架了他們人生的街道。《阿飛正傳》的旭仔惡毒地跟他的養母說,你不讓我走,我現在也不讓你走,「乾脆大家摟在一起死囉」。
  當愛情彷如晨間曙光終於照耀這個灰暗腐敗的城市人生時,《花樣年華》裡,情人問,「如果多一張船票,妳要不要跟我走?」


  出走這個念頭,一如《春光乍洩》裡那只旋轉發光的瀑布燈,不斷閃爍著只需要一張飛機票的美麗願景,時時誘惑著厭倦了自己城市的人們。彷彿,只要離開了這座受了詛咒的城市,去到遙遠他鄉,就能從此過著幸福美好的童話人生。當他們果真也終於出走了,千里迢迢飛過半個地球,來到在地球正好與香港對角線的布宜諾斯艾利斯,他們的愛欲關係仍然獲不得痛快的解答,依舊是深沉的黑夜,依舊是出不去的房間,依舊是揮斬不了的愛恨情仇,換了城市,換了語言,換了一張床,人生仍舊他媽的沒有出路。

  香港是城市的名字,還是人生的代名詞;愛情是救贖,還是束縛;城市是家,還是牢。怎麼,香港就像長了腳的舊情人,會遠渡重洋跟過來。逃,卻逃不遠;逃得遠,卻逃不掉。即使單程船票去了新加坡,《花樣年華》裡,一回到房間,他馬上就知道,她來過了。新加坡的雨,只會讓他想起香港的夜。


  到了《2046》,那些生死愛欲全像鬼魅一樣回來了,戴著難看的太空帽,穿著可笑的太空裝,作的事情卻和另一個香港導演關錦鵬《胭脂扣》裡那個回到陽間尋找殉情戀人的妓女如花一樣,她們欲找回自己的前世,尋回錯過的愛情,卻再也認不得自己的來路。他們只能落得在自己城市迷路的下場。
  「有些人是離開之後,才會發現那個離開的人才是自己的最愛。」歐陽峰說。城市也是。每個住在香港的人都想忘記,每個離開香港的人卻只記得。於是他們朝記憶急起直追了過去。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vaistlin229 的頭像
    vaistlin229

    vaistlin229的部落格

    vaistlin22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